法官之累,南京法官生存状况调查
发布时间:2014-01-07 浏览次数:1675
1月1日,晚上8点多,南京市玄武区人民法院执行局副局长徐明突发脑溢血,送往医院抢救,至今还处在昏迷中。出事的前一天,43岁的徐明刚从深圳执行完一起案件回宁。他已有近半个月没有好好休息过。而在2012年,玄武法院的法官王辉,也累倒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,再也没有醒来……
法官,在你眼中,会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?会是影视剧中那个穿着法袍的威严形象吗?确实,许多法律人起初就是奔着这个形象而去的。但现实情况却是,在繁重的审判任务和社会大环境的压力之下,很多法官更像一个社区居委会大妈的角色。他们除了被本身巨大的工作量压得喘不过气来之外,还承担了许多琐碎的、原本不属于法官该做的事情。而这些事情,正在逐渐稀释法官应有的权威和尊荣。
近日,现代快报记者在南京玄武法院、鼓楼法院、秦淮法院等基层法院蹲点采访近20天,跟随法官一起工作,试图体验他们最真实的工作状态。
突发
执行局副局长突发
脑溢血昏迷不醒
“救命”,是徐明在昏迷之前,最后说出的两个字。
2014年1月1日晚上8点多,南京市公安局110接警中心突然接到电话,电话中,报警的男子只来得及说出“救命”两个字。随后,任凭接线员怎么呼叫,再也没有回应。
这个报警电话来自南京市玄武区墨香山庄。110民警随后赶到了这名男子的家,破门而入后,发现他倒在地上,手里紧握着一部手机,已经不省人事。他就是玄武区法院执行局副局长徐明,今年43岁。经医生诊断,徐明病倒是因突发脑溢血所致。至今,徐明还在医院抢救,仍然昏迷。
4年前,徐明从金湖县法院调任南京玄武区法院执行局副局长,一家三口分居三处。执行工作非常忙,尤其是去年南京法院系统推出“执行110”后,分管案件指挥执行的他,每天24小时处于待命状态。尤其是年底到了,他更是忙碌,已有近半个月没好好休息。
“徐明是累坏的。”只有徐明的法官同事们,能够体会到背后的累字。而在2012年11月,也是玄武法院,57岁的法官王辉累倒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,再也没有醒来。
生存状态
1
案多人少的现实困境
李伟,1979年出生,玄武法院锁金村法庭副庭长,从事审判工作有8年的时间。
近三年来,南京两级法院审判人员增幅2.42%。但是,同期南京地区两级法院受案数量增幅达11.46%
一个基层法官的一周
法官该有多累?他们的工作状态是怎样的?近日,现代快报记者跟随玄武法院锁金村法庭副庭长李伟,贴身“工作”了一个星期,真切感受到了一名基层法官的工作状态。
周四 开庭日 出宣传画报 写文书
9:00~10:30
这天是李伟的“开庭日”。锁金村法庭一共有6个审判员,只有两个法庭。李伟和另外一名法官合用一个法庭,周二和周四轮到李伟使用这个法庭。
上午9点准时开庭。身穿法袍的李伟落座。这是一起夫妻矛盾引发的银行借贷案件。庭审进行了一个半小时。李伟并没有当庭宣判,而是组织双方进行了调解。但是,当庭没有调解成功。
10:30~12:00
刚脱下法袍,李伟还没在办公室坐稳,桌上的电话就响了。是一个案件当事人打过来咨询情况的。
“每天都会被这样的电话包围。”李伟说,一个案件至少有两个当事方,几乎每一方都会打电话来询问情况。他一年要处理300件左右的案件,至少要接触600多个当事人。办公室的电话就是热线。
距离中午下班还有一点时间。李伟打开电脑,他要制作一份《锁法月报》。这是锁金村法庭搞的普法小报,这个月轮到李伟做编辑。
下午
中午吃完饭,李伟一般都要伏案休息半个小时。而中午剩下的时间,大部分用来写文书。
“一有空就要写文书,几乎永远也写不完。”李伟说。每一个案件,无论是宣判,或者调解,都要有文书出来。每年审理两三百起案件,文字量就要在百万字左右。
下午原本有庭审。但案件的被告因有事,来不了。突然多出了半天时间,李伟正好用来写文书。
周五 调证据
这天李伟的工作主要在院外。因为有一些证据需要他调取。
上午,李伟跑到建邺法院,找到一起合同纠纷案件的承办法官,调阅了所有卷宗。下午,李伟去了位于河西的南京行政服务中心,向工商局调取一家商贸公司的注册资料。之后,他又开始写文书。
周六 加班 调解
对于李伟和他的同事们来说,周六上班已经成了常态。
上午,锁金村法庭要召开案件研讨会。谁的手里有相对复杂疑难的案子,都可以拿到会议上讨论。李伟说,这种交流方式,既能给自己手里的案件厘清审判思路,又能向同事学到不少东西。参会的一共有5名法官,会议一直持续到近12点。李伟拿到会议上讨论的,是一起确认合同无效的纠纷。
下午,李伟在办公室写文书,同时接待案件当事人。这天下午,李伟成功调解了一起案件。
周日 休息
这是陪女儿的时间。忙碌了一个星期之后,李伟最大的奢望,就是安安静静地陪女儿。
李伟的女儿快满两周岁了。
“她特别黏我。”让李伟愧疚的是,女儿快两岁了,他却没带她出过远门。“我一个星期,也就休息一天,跑不远。”李伟希望将来每个星期都能有个双休,然后好好地陪女儿,陪家人。但是,这个星期天,李伟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,他还有许多积压的法律文书没有写完。
周一 外出保全
上午,锁金村法庭开会。会后,李伟开始了一天的重点工作:要为两起经济纠纷案件保全房产。
李伟根据原被告双方陈述的事实,各写了两份《民事裁定书》和两份《协助执行通知书》,并向法院申请加盖公章。裁定书是同意原告的申请,对被告的房产进行查封保全。《协助执行通知书》要交给南京市产权市场处,请他们协助执行。
写完这四份文书,已经是中午。
下午,李伟拿着这几份文书,先来到房产交易中心的档案馆,对被告人的房产情况进行调档查阅。之后,李伟又来到房产交易大厅。这里有一个专门的司法窗口,负责办理查封保全等工作。李伟排了近一个小时的队才轮到他。虽然有了这两份法律文书,但根据规定,还要填很多的表格。等这些房产全都查封完毕,已经近5点了。
周二 开庭日
又是开庭日。上午,审理的是一起合同纠纷案件。庭审的两个小时内,李伟调解了5次,但都没有成功。下午,也是开庭。审理的又是一起合同纠纷案件。庭审一直持续到下午的5点多。
周三 学习 开会 写文书
这天,李伟的一个案子,要上法院的审委会讨论。李伟提前准备好了汇报材料,汇报结束后,参加的审委会领导要对案件进行表态和投票,最终以少数服从多数的方式,来决定案件审判的走向。
下午,锁金村法庭有一个业务研讨会。这一次,邀请的是一个法学院的教授,来谈民法上的一些问题。对于这样的业务学习,李伟一般都会到场。“法律太博大精深,不学习会被淘汰。”
周四 开庭日
今天,又是李伟的开庭日。上下午各安排了一个案件开庭。
……
审一个案件
约需要21.9小时
2012年办了300多个案件,2013年,又接手了300多个案件。如此多的案件压过来,让李伟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。李伟是南京基层法院法官的缩影。案多人少,已经成了南京基层法院一个主要难题。
南京市玄武区人民法院院长周迅也深有同感,他说,“我们玄武法院从事一线审判工作的,只有50个人,而每年的案件都在1万件以上。”其中4名法官,在手的案件已经超过了140件。
“办一个案件,并不仅仅是开庭这么简单,要耗去法官庭外的大量时间。”周迅曾经专门做过调研,法官接手一个案件,如果最终以判决结案,大约需要21.9个小时。时间分配如下:保全3.3小时、调查3.6小时、鉴定和评估1.9小时、开庭前阅卷0.5小时、开庭3.9小时、调解1.2小时、庭审结束后双方谈话1.5小时、制作判决文书6小时。
时间耗得最多的是在判决文书上。有些事必须要在办公场所做、上班时间做,比如调解、开庭、保全等,但判决文书的制作,却可以在其他时间,在家中。因此,许多法官只能挤占自己的私人时间,来完成自己的审判工作。节假日加班便成了常事,夜里加班也成了常事。
鼓楼法院的胡腾云法官告诉现代快报记者,这个刚过去的元旦节,她哪里也没去,在家里写了几份判决文书。
案多人少的困境
每年的受案数在上升,但审判人员的数量却并不增加,这样的困境,让周迅很无奈。
玄武法院给现代快报记者提供了一组数据,是该院法官的人均办案数量,2009年人均151.21件,2010年173.45件,2011年253.29件,2012年187.29件,2013年1-10月份,人均138.29件。 玄武法院的人均办案数,在全市法院中,都在第三、第四名的样子。
“案件数量基本是在呈上升态势。”周迅说,尤其是2013年,案件数量特别多。这跟大的经济环境有关,一旦经济环境有波动,各种经济纠纷案件就纷至沓来。
案件数量在上升,但审判人员却没有上升的。2012年玄武法院面向全国,遴选了12名法官,但也是补充了辞职或者退休的名额,一线审判人员并没有增多。
南京地区两级法院都面临案多人少的困境。据现代快报记者了解,近三年来,南京两级法院审判人员增加26人,增幅达2.42%。但是,同期南京地区两级法院受案数量增长了12618件,增幅达11.46%。
一年承担多少案件
才合适
在这个社会转型期,案件数量增多,已经是个无法回避的现实。那么,一个法官,工作量的多与少,到底该如何衡量?到底承担多少案件,才是合适的?
南京玄武法院院长周迅也专门做过测算。测算的结果是,年办案数量在138件至214件,是最合适的。“低于138件,法官的工作可能太过清闲,而如果超过了214件,也并不合适。”而这还是理论测算的状态,包含了一些能够调解和撤诉的案件比例。现实情况是,现代快报记者采访了20多名基层法官,大部分法官都认为,办案数超过150件,就很难应付了。目前,玄武法院人均的办案数量确实在这个区间内,但有部分法官却已经超过了上限,如李伟,年办案数量都超过了300件。而大部分的法官,都处在超负荷状态。
“审判案件,和做其他事情不一样,不是干得越多越好。”周迅说,办案质量依赖以下几个条件:一是对案情的充分了解;二是对相关法律问题的充分讨论;三是对法律文书的反复推敲。“这三项工作都需要精力和时间来完成,超负荷的工作量,使我们的法官很难在每一个案件的办理中都达到这些要求,办案的质量也就难以保证。”周迅说。在数量与质量之间,如果无法取得平衡点,办案质量势必会打折扣。
生存状态
2
尊荣感在渐渐消弭
常常被跟踪、谩骂、攻击、侮辱甚至殴打
审判任务繁重,对于法官来说,相对还能接受。但是,法官作为一种特殊的职业,他原有的尊荣感,却在现实中渐渐消弭。谁剥夺了法官应有的荣誉和光环?
失去了从业之初的神圣感
“我现在就经常建议师弟师妹,不要去法院。”面对记者的采访,丁冬冬直言不讳。丁冬冬是玄武法院少年家事法庭的法官,从业4年。这4年间,丁冬冬发现,现实与她当初的理想越来越远。
从业6年的刘娟也有这样的感受。刘娟是秦淮法院刑二庭的助理审判员。这个南京大学法学院的高材生,曾经以法官这个职业为荣,“面临就业的时候,我觉得对于法律人来说,法官是个最好的归宿。可以通过法律来解决社会矛盾、实现公平正义、坚守社会道德与良知的最后底线。”但现在,刘娟却没有了那种神圣感。甚至感觉到了某种自卑。
“我们的尊荣感在哪里”
在采访中,丁冬冬、刘娟等这些刚履职不久的法官,也对现代快报记者说过累或者收入少,但更让他们感到困惑的是法官这个职业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样子。
法官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?是一个怎样的职业定位?怎样的职业形象?“威权法官”,在现代快报记者采访的十多名法官中,这个定位多次被提及。在许多基层法官看来,坐堂问案、与社会保持恰当的距离,是威权法官的应有之义。
但现实情况是,基层法官毫无权威可言,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了弱势群体。“我们常常被跟踪、谩骂、攻击、侮辱甚至殴打……”一些法官说。
刘芬(化名)就是在被威胁之后,选择了离开。她判了一起案件之后,当事人多次上诉上访无果。这个当事人便采取跟踪、威胁等方式来报复。一次,刘芬发现自己的车上,被人用刀刻了一行字:“我知道你的孩子在哪里上学!”
“那一刻,我感觉到特别恐慌和绝望。”刘芬选择了报警,警察发现刻字的就是这个当事人,但最终的处理结果,仅仅是赔了钱了事。后来,刘芬选择了离职。
在现代快报记者接触的这些基层法官中,几乎每一个都曾遭受到当事人语言上的威胁、恐吓,有的甚至遭到了殴打。南京中院曾经公布过一组数据,2010年,市法院安检时,检出当事人携带刀具多达766把,法警处理殴打法官、围堵法院大门等突发事件41起,使得法官人身安全处于未知的威胁之中,法官毫无权威感可言。
生存状态
3
身心遭双重压力
健康的法官仅有15人,占体检总人数的3.33%;参与调查的法官百分之百存在心理压力
面对越来越大的职业风险和工作压力,法官身体患有各类疾病,长期心理压力大、焦虑已经成了全市法院系统普遍存在的问题。
2013年,南京法官在职人员451人参加了健康体检,体检结果不容乐观。其中,被确定为健康的仅有15人,占体检总人数的3.33%,基本健康的41人,占9.09%;亚健康的有102人,占22.62%;因各类疾病需定期复查的为293人,占64.97%。
相比身体健康问题,法官心理健康问题更加堪忧。在200名被调查对象中,百分之百的法官或多或少地存在心理压力问题,36.7%的法官存在机械麻木的心理,认为“工作就是一种机械习惯”、“仅仅是一种谋生的手段”;40%的法官存在着倦怠逃避心理,“不想再分到新案子了”、“不再想了,案子办一件算一件”;60%的法官存在紧张焦躁的心理,“害怕当事人过来闹事”,“面对当事人的无理取闹,情绪很容易激动”;93.3%的法官存在担忧焦虑心理,“判决时惴惴不安,就怕案子被改判或者发回”,“即使案子结了很久了,也怕案子会突然出个什么问题”;几乎所有的法官都认为“工作繁忙”、压力大,工作中时常出现紧张感、“经常感到身体不适,又说不出哪里有毛病”。
生存状态
4
收入低、上升的空间小
收入与工作量不匹配
玄武法院的李伟,现在每个月的收入是5000多元,而他的一些同班同学,选择做律师的,现在年收入上百万的也大有人在。
“同学聚会,现在基本上我是缺席的。”秦淮法院刑二庭的助理审判员刘娟说。玄武法院的丁冬冬也是如此,她也毕业于南大法学院。当初班里有30个学生,8个选择了法官职业。“我看那些从事其他职业的同学,动不动就出去旅游,一年要出去两三次。而我不加班就很兴奋了。”
现代快报记者采访期间遇到的法官,几乎都在抱怨收入问题,“跟我们的工作量不匹配。”一些法官说,案件审得多跟收入没多大关联,这很难调动法官的积极性。
在收入之外,另一个让法官耿耿于怀的是,上升的空间没有在党政机关工作来得大。“我都快退休了,行政级别还是正科级。”一位基层法官向现代快报记者抱怨,而和他一同退伍的一名战友,分到了政府机关,现在已经是正处级了。
“我们做法官,就一直在法院这个圈子里,晋升的空间太小了。”这位法官说,而他的这个战友,在多个部门就职,晋升机会当然要大得多。
生存状态
5
审判标准模糊
调解结案的指标,让法官异化成了说客
在这些基层法官看来,法官权威的消弭,也跟目前法官的考核机制有关。原本纯粹的法官这一角色,衡量他的应该只有法律。但现实中,法律仅是衡量的一部分。
“做法官越久,我就越困惑。我审判案件的时候,到底以什么做标准。”已做了20多年的法官的秦淮法院的法官陶宁感叹。
在一些法官看来,现在有些考核不尽科学。“就拿息诉服判这个考核指标来说,就有失公允。”一位不愿具名的法官向现代快报记者表达了自己的观点,现在上级部门要求社会稳定,息诉服判成了一项很重要的考核指标,要让当事人不要再上诉、上访、服判。有些法官为了达到这个要求,对吵得凶的,有上诉、上访可能的当事人,可能会一味求全,判决时,可能会倾向于他,而这在一定程度上损害了另一方当事人的权益。
还有调解率,要求法官尽量以调解结案,少判决,一度把调解结案的指标上升到70%甚至80%。于是,法官就异化成了说客,成了和稀泥的角色。
“对法官的考核,应当遵守审判规律,不能简单地套用行政化手段。”玄武法院院长周迅一直记得这样一个细节:玄武法院曾经是香港法律专业大学的实习基地,有一次,一个曾经实习过的学生到南京来办事,周迅接待他,问他:“在你眼中,内地的法官是个什么形象?”这位香港学生回答说:“社工。”周迅听完呵呵一笑,心情却很沉重,“确实,现在要求法官联系群众,做调解工作,跟一个居委会大妈也没什么两样。”
当法官不以法律为唯一准绳的时候,权威感自然会逐渐消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