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十年了,这个心结纠缠着张成山,令他寝食难安。

 

心结的由头是一条有着十数朵葵花的粉红色裤衩,这条裤衩压在箱子底下整整四十年,张成山一直不忍看到它,由着它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自己的心上。

 

四十年前,张成山十七岁,已经是家里的顶梁柱。这个家七口人,爷爷,奶奶,父母,他和两个妹妹。论贡献,张成山算得上家里的二把手。

 

十七岁,正是吃壮饭的时候,但这个二把手却常常饿得直不起腰来。

 

初夏,青黄不接。母亲将家里仅存的玉米装进两只布袋,要张成山连夜运到皖北的五河县,换成山芋干。这百多斤玉米是全家人一粒一粒省下来的,原计划撑到今年秋粮下来。但父母一核计,觉得还是换成山芋干划算,一斤换一斤八两,还省加工费。

 

天色上了黑影,张成山喝了一肚子番瓜稀饭,又带上几张杂粮煎饼,推着独轮车上路了。从家到五河有二百多里路,张成山必须保证天亮前到达。粮食换好后,他要先找个地方躲起来,等到天黑了再赶回来。

 

张成山健步如飞,几十里的路,不知不觉就甩下去了。累了喝几口凉白开,啃几口生地瓜,稍微休息下,力气就又上来了。穷人家孩子不怕吃苦,可是这个热却让张成山受不了。他先是解开对襟汗衫,过会儿又把汗衫脱下来,搭在脖子上当汗巾使。可是两条腿就像被浆糊黏在了裤子上,每向前迈一步都挺费劲儿。张成山想把裤子也脱下来,望了望黑黢黢的夜色,犹豫了。为了找一块布料补棉袄,母亲将父亲穿过的一条旧裤子剪掉了膝盖以下的部分,现在张成山穿的就是这半条裤子。

 

脱掉裤子,张成山将一丝不挂。但如果不脱,张成山无法保证天亮前到达五河。

 

黑暗中没有羞耻。张成山果断地褪个干净,将裤子挂在车把上。没了遮羞布,胯间的老伙计也如鸟出樊笼,欢呼雀跃。兴之所至,张成山亮起了嗓子:长鞭哎,那个一呀甩吔,叭叭地响哎……

 

人在得意的时候容易忘形,张成山此刻就忘了自己的光屁股身份。直到雄鸡一声长鸣,该把裤子套上了。可光光的车把上,哪里还有裤子?热汗变成了冷汗,张成山体会到了什么叫进退两难。懊恼不已的张成山更没脸走回头路,丢裤子事小,粮食没换成,他将无法向父母家人交代。

 

张成山用汗衫围住裆部,硬着头皮继续赶路。本来十程路已走了八程,可他觉得剩下的路更远。

 

天不绝人。前面隐隐是个池塘,有扑水的声音。张成山将独轮车停到路边,轻轻地溜到池塘口。果然,有个白花花的汉子正在水里捞苲草。张成山没上过什么学,他喜欢听大鼓书,以至于古代演义中的有些章节能够一字不落地背诵出来。眼前的白大汉子使张成山联想到水浒传中一个好汉的诨名:浪里白条。张成山很容易就找到一条大裤衩,往身上一套,系紧布条,转身就走。

 

刚端起车把,腰间围了一圈苲草的浪里白条,腾地蹿了上来。 “呔,往哪里去?”一声断喝,让人心惊肉跳。张成山定了定神,回答:“俺是沂河北的,往县城赶趟买卖。”“赶买卖俺不管,把俺的裤衩脱下来!”这时候有两个早起的路人闻声走了过来。以下的对白堪称经典。

 

张成山佯装不解:“这裤衩是俺的,凭什么要给你?”

 

浪里白条双手叉腰,声高气盛:“笑话,分明是俺的裤衩,一早清穿来捞苲草的,被你小子偷了去,还敢说成是你的!”

 

张成山面向两位路人作委屈科:“两位大哥听俺说,俺是常年跑买卖的,自从盘古开天地,五帝三皇到如今,可曾听过有谁光着屁股做生意的?”

 

路人甲点了点头:“这倒确实,本人从没听说过有人光屁股跑买卖,倒是看到过有人赤精腚捞苲草。”

 

浪里白条火冒三丈:“你这话就是说的我喽,可我总不能赤精腚从家里跑到池塘吧?”

 

路人乙略作思忖:“我有个办法,你们俩说说裤衩上有啥记号,谁说对了这裤衩就是谁的。”

 

张成山抢占先机:“这裤衩上有葵花,葵花朵朵向阳开,党的温暖照心怀。是俺娘帮俺缝的。”

 

“这裤衩上有四块补丁,一块黄的,三块蓝的。前面一块,裆里一块,后屁股两块。”浪里白条如数家珍。

 

“哈哈哈哈,”张成山故作镇定:“知道几块补丁有啥了不起,俺知道这补丁上有多少针线脚。”

 

甲、乙路人作惊疑科:“你知道有多少针线脚,你数过?”

 

张成山脖子一梗:“当然数过,临行前俺娘密密缝,俺在旁边数来着,一共是,七七四十九个针线脚。”

 

张成山牛皮吹破了。浪里白条勿须再言,只要等到天亮,把裤衩扒下来数一数,自然真相大白。

 

浪里白条不动声色地望着张成山。

 

张成山心中犹如擂鼓。

 

突然浪里白条走了过来,拍了拍张成山的肩膀:“老弟,这裤衩是你的,没错,我今早起得慌了些,忘了穿裤衩。”张成山尚在愣神,浪里白条已将装苲草的担子挑起,边走边说:“老弟,快去赶集吧。俺叫陆永平,就住前面小陆庄,得空儿来俺家认认门。”

 

张成山感动得几乎流下泪来,这位陆大哥以德报怨,放了自己一马,要不然他将颜面丢尽,生不如死。

 

张成山本想到集镇上兑换完玉米后,给陆大哥重新买个裤衩,再认认真真地道个歉。谁知刚到集镇,两口袋玉米就被几个戴红袖标的人没收了,还说张成山走了资本主义道路,这个尾巴必须割。好说歹说,总算把独轮车还给了他。

 

张成山又气又恨,回到家里,生了一场病。这一年,张家过得特别惨。爷爷连病加饿,未到年关就过了世,第二年,奶奶病故。父母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,张成山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。等到两个妹妹出了室,给父母养完老,送了终,张成山又开始为一大堆孩子奔忙。几十年就这样过去了,壮小伙子成了花甲老人,想到五河县看看陆大哥的愿望却一直未能实现。2008年秋,张成山生了一场病,这场病险些夺去了他的老命。病好后,张成山执意让儿子小岭到五河县走一趟,说是无论如何要找到陆大伯,代表他道个歉。

 

小岭费尽周折终于找到了陆永平。陆永平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。提起那条花裤衩,老人家记忆犹新。陆永平缓缓地说:“孩子,那条花裤衩其实不是我的,是你大娘的。”

 

小岭一脸诧异。陆永平吸了口旱烟袋,眯缝着眼睛接着说:“那年月为了省衣服,大伙儿时兴脱光了睡觉。那天天没亮,俺错穿了老伴儿的裤衩去捞苲草喂猪,结果把裤衩丢了。为这,俺被老伴儿骂了好几回。实指望你大过了事会把裤衩还回来,唉,没想到啊,他遭了红卫兵......你大娘已经死了好几年了,直到死,也不知道那条花裤衩的真实下落,要不然老太婆早就羞死了。”

 

陆永平边说边咧着掉光牙的嘴笑。笑完忽然吸溜了一下鼻子,两颗浑浊的老泪从眼眶里滚了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