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件新衣裳
作者:如皋市人民法院 薛专 发布时间:2022-07-22 浏览次数:35170
“衣裳”一词,并不是普通话里的常客。一般人交流,只谈“衣服”不说“衣裳”,因为“衣裳”长、“衣裳”短的,听起来土里土气,上不得台面。孰不知千年之前的盛世大唐,他们谈论起“衣裳”来,快人快语,豪爽大方,毫无违和感。微雨夜行时,他们说“但觉衣裳湿,无点亦无声”;老将退役,豪气不减,你看他“上高楼阁看星坐,着白衣裳把剑行”;当然,最令人击节、惊艳千年的,还是李太白的那句“云想衣裳花想容,春风拂槛露华浓”。试想,假使把“衣裳”换成“衣服”,李太白如果有微博的话,估计瞬间会掉粉无数,因为天仙之貌顿成庸脂俗粉。
既然盛世大唐曾经流行“衣裳”秀,同为盛世的吾辈俗人何不来个东施效颦,蹭一蹭千年之前的流量?小时候经常心心念念地掰着指头算几时过年,除了可以大快朵颐之外,惦记着的就是新衣裳了。正月里拜年,经常会听见婶子、大妈们大惊小怪的声音:“嚯!你娘帮你做的新衣裳不丑啊!”这时候心里美滋滋的程度,其实一点也不亚于吃到盼了一年的美食。
记忆中,娘并不是每年帮我做新衣裳。我们兄弟姐妹4人,哥哥老大,我排行老幺,中间两个姐姐。所谓“新三年旧三年,缝缝补补又三年”,正是当年的真实写照。我作为末端用户,过年能穿上新衣裳,与买彩票中大奖的概率相差无几,所以印象特别深刻。记得那年除夕,娘忽然神秘兮兮地把我喊到房里,拿出一件新衣裳来。那是一件冬衣,跟那些老棉袄不同的地方是,手摸上去软乎乎的,没有那种硬邦邦的感觉。尤其让我讶异的是,这件冬衣的里子居然有颜色,宽窄相间的横排条纹,宽的是橙色,窄的是绿色,鲜得让人流口水。娘说这是驼绒的,十岁左右的我自然不知道驼绒是何物,只要知道比老棉袄高级就欢呼雀跃了。但这种满足感并没有维持几天,那天不知怎么又跟二姐闹掰了,翻了脸的二姐毫不客气地嘲笑我穿“女的”衣裳。我自然不服气,可她言之凿凿地告诉我,我那件神气得不行的冬衣是娘从婆家带来的嫁衣改的。这个消息于我不啻是当头一棒,当时虽然年纪尚小,但男女有别还是知道的。我宁可冻得鼻涕直流也不肯穿那件驼绒冬衣,结果二姐被娘一顿臭骂,再也不敢拿这件“新衣裳”来说事了。
印象中的第二件新衣裳是娘用父亲的旧军装改成的。父亲1946年参加新四军,后来一路向北,走着打着就变成了人民解放军。参加过孟良崮战役,右脚后跟一直残留着一块那一仗的弹片。到过东北,渡过大江,后来又跨过鸭绿江。曾经看到父亲一只老式公文包里宝贝似的收藏着几枚军功章,其中有渡江的,也有志愿军的。上个世纪70年代的少年,几乎人人都揣着一个军人梦,所以,即使知晓这件外套是父亲的旧军装改成的,也还是爱不释手。最关键的是四个口袋。那时我们都知道当兵的军装只有两个口袋,只有当了排长以上军官才有四个口袋。所以当我穿上四个口袋的旧军装时,威风凛凛的感觉立即爆棚。
这种威风一直保持到那一天,在学校门前碰见了忠和。忠和与我家只隔一块田,虽然不属一个生产队,其实倒可算做邻居。听说他爹爹(祖父)是地主,属于“四类分子”,所以我们这种“红五类”子女平时见了一般都不拿正眼瞧他。但是这一次因为有军装加持,不知怎么的就跟阿Q看王胡一样,越看越不顺眼,先是动口后来居然发生肢体接触。冲突发生的地点就在我家旁边的小学门前,我被娘喊回来后,父亲怒不可遏,喝令我跪下认错。可承继了军人血脉的我一点也不服气:“四类分子”的子女,收拾一下有什么错?多年以后才明白,在父亲的心中,孩子是平等的,我作为国家干部子女,主动招惹“四类分子”子女,实是犯了仗势欺人之大忌。进入社会之后,父亲的教诲一直谨记在心,再不敢对弱者疾言厉色。
进入上个世纪80年代,随着联产承包责任制度的推行,农村的日子逐渐现出些亮丽的色彩,即使不过年,有时也可以有新衣裳穿了。那似乎是我第二次高考落榜之后,娘忽然很豪派地请了老街上时髦的女裁缝抬了洋机(缝纫机)到家里来,愣是给家里每人都定制了一件新衬衣。我拿到的是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,当时只感觉白得有些晃眼,穿在身上,也感觉特别凉爽,不知道是不是当时以为这种布料就叫“的确凉”的缘故。几年后到供销社棉布柜时才发现,是“良”而非“凉”,凉爽的感觉顿时消退了大半。穿着这件“的确凉”,我完成了平生第一份工作——第三次全国人口普查。后来跟师傅学雕花手艺,一次回家途中,不慎从自行车上摔落,右手肘部被马路上的石子蹭破,衬衫袖子自然未能幸免,娘拿针线在油灯下细细地为我缝上。穿着这件曾经的新衣裳,我跨进供销社的大门,开始了新的生活。
苦难的足迹早已湮没在岁月之中,对“新衣裳”的感觉日益变得迟钝起来,有时甚至会为选择穿哪件新衣裳而纠结。我们终于赶上了一个再也无需踮着脚尖盼新衣裳的时代。